(文/张京徽)当我很多年后在《男人四十》里看到念着《前赤壁赋》里张学友饰演的林耀国说“我们读过许多李白杜甫苏东坡的诗词,也该去走一趟......如果不去,不久三峡一灌水,很多地方都会淹没,很多东西会消失••••••”,我才明白,你每天推开门就能看到的景象,是别人的远方。《长江图》的导演杨超说他自小在淮河边长大,淮河太小,盛不下他对大江的向往。我从小在长江边上长大,春天在江堤上的油菜花丛中放风筝,夏天在浑浊的江水里整日游泳,秋天在满是鹅卵石的岸边翻石头抓江蟹,冬天在江边的大雪里打雪仗。我的生活就围绕着长江,我们在江边的足球场踢球,为了故意到水里去凉快下而把球往长江里踢;我们在江堤上吃店家刚从江里捕上来的鱼;我们坐在镇江阁的楼下喝着啤酒。更多的时候,我们就只是坐在江边发呆。
那时候的长江,就是我的日常。看《长江图》,听到女主角在江边对着江心货船上的男友大叫“这是我的江”时,我也忽然想起,长江也曾经是我的江。在长江里游泳是危险的。我们那一段,每年夏天都会淹死人,可没谁当回事。江面太宽阔,游泳的区域只能是靠近岸边的一小片,可即使这样,它依然由水草、漩涡、暗流和神秘的力量营造出各种危险。在这些危险中游泳,就是在玩死亡轮盘赌。似乎所有人都觉得,在长江里淹死几个人,再正常不过。
现在想想,那似乎就是一种原始的献祭仪式吧。有次游泳,我一时兴起,往江心停泊的一条旧船游去,游到一半没了体力,于是折头返回,体力耗尽仍然,触不到江底。那一刻我以为我就要去完成长江那一年的献祭名额了。至于后来的事情,堪称神迹:我在体力全部耗尽打算放弃的那一刻,脚尖触到了江底。
感谢长江的不杀之恩。多年后,我写了小说《亚特兰蒂斯之恋》,小说开头是这样写的:长江每年汛期都会淹死人,那些人要往下游隐秘地漂出很远才会浮出水面。家属们的运气如果够好,就能捞到他们被江水浸泡得又肿又白的尸体。当地很多人都曾在船上见过这样淹死在江里的人,无人认领,一律是男人朝下,女人朝上,在江轮劈开的波浪上起伏,静静往前走。从我很小的时候,长江就展露着它真实而残忍的一面。
但它也有美好的一面。从宜昌乘船,往下游我到过九江。去九江,是和初恋女友唯一的一次旅行。买不到坐票,我们一帮人坐在渡船的船头。江风凛冽,外围的男生坐成圆圈,把女孩子们圈在里面。最终,那个船头上的所有姑娘都没有和男生走在一起。但还好,我们曾一起有过那样一个夜晚。往上游,我曾到过巫山。深夜坐在九码头江堤上等待游船起航,然后在凌晨通过葛洲坝,待船入仓,落闸,四周密不透风的高耸坚壁环绕下会产生深深的幽闭恐惧症。水位升高,游轮像坐在巨大的升降机上从谷底缓缓升起,直到可以和船闸上好奇的游客平视。此时会有从码头上船的本地人跳上船闸,巨大的游轮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水上公交。水位升高数十米,开闸,那一道巨大的铁闸,就是长江上游和中游的分水岭。
常有外地亲友来宜昌,就为了趴在大坝上呆呆地看巨轮过闸,看水坝泄洪,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从葛洲坝到三峡工程,这些人造的钢筋水泥奇观,成为三峡的附属品,也成了长江的一部分。西陵峡,瞿塘峡,巫峡,神女峰。小三峡,小小三峡,大宁河,悬棺。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这是某个纬度上的长江,在这个纬度上,长江是虚构的,被夸张的,它是滋生我想象力的最初的土壤。
赤壁古战场,张飞擂鼓台,火烧连营八百里,刘备托孤的白帝城。二战时号称“东方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石牌战场有战争史上最惨烈白刃战,杀死一个蒙古大汗和灭掉南宋帝国的重庆钓鱼城......这些战争,一次次改变了中国,乃至整个世界的历史。在这个纬度上,长江是现实的,血淋淋的,它让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感受到历史的质感。唯楚有才,实际上应该是唯江有才。
站在长江边,看着江水每时每刻奔腾不休,在它的磅礴与坚定面前,总不免感到身为人类的脆弱和渺小。哪怕麻木如石头,日复一日面对匆忙的江水,也不免会产生那三个永恒的问题:水到底是什么,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从两河流域到黄河与长江,为什么文明容易在大江大河边产生,我觉得原因很可能很简单,就是从巴比伦到中国,来江边喝水的那些“猿声啼不住”的猿群中,迟早会有那么一只止住呼啸,面对江水发呆所致。
曾有段时间,我在江心的一个小岛上班,每天清晨要坐渡轮。第一次见到初恋女友,就是在渡轮上。后来有段时间,我在ktv最爱唱两首歌:蔡国权的《最后一班渡轮》和刘德华的《昨夜轮渡上》:“人潮渐散退渡轮已去,迎着北风追急赶这里,目送这班轮渡载去,记忆一千堆”“夜渡栏河再倚,北风我迎头再遇,动荡如这海,城在两岸凝神对视”。后来看《黄金时代》,汤唯演的萧红挺着大肚子滑倒在宜昌的渡轮上,竟让我感到一丝亲切。
清晨的江面笼罩着一层薄雾,水波不兴,渡轮偶尔会熄了火悄无声息地在水面上滑行,仿佛行走在冥界。深夜,则要记得千万不要错过最后一班渡轮。2012年去了香港,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坐天星小轮。我们唱过许多刘德华蔡国权张学友的歌曲,也该去坐一下......如果不去,不久时间一到,很多地方都会淹没,很多东西会消失。我没能像《长江图》里的高淳那样走到长江的源头,但我到过位于丽江石鼓的长江第一湾。面对长江第一湾,我写下这样一段话:“请问这条江,你怎么也如此纠结?你为什么没有坚定的信仰,却有着诡异的想象?你最终选择了千里之外我所在的方向,站在长江第一湾的我感到压力很大。”
其实我写的不是长江,而是一个人。那是段百感交集的旅程,抵达的那一刻,长江和人融为一体,第一湾和下游几千公里处九江20年前的一条夜航船融为一体。站在长江第一湾,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是一条江还是一个人,和渺小的你在某个时空发生交集,本身就堪称是神迹。
一天后,我又在虎跳峡的面前写下另一段话:“请问这块石头,你怎么也在这儿?是不是频率也和别人不一样?请你随和一点好吗?在江水里独自泡了这么多年,你都不知道吧,这世上的石头快要没了”。当时我以为我是因为人而写。看到《长江图》的时候我才明白,其实我是为长江写的。成就长江的,很大程度上是三峡。尤其是巫峡,水道狭窄,两岸高山直插天际,那是比大坝船闸雄伟百倍的自然奇观。最后一次路过长江,是从巫山乘水翼飞船到宜昌。千里江陵一日还成了现实,两岸的猿却销声匿迹。三峡大坝把水位抬升了数十米,自然奇观不复存在,高冷的三峡变成了温暖的港湾。可即便是水翼飞船也很快成了往事,再下次从宜昌往西,我学会了坐火车。新修的铁路翻越崇山峻岭,那是比三峡更壮观的人类工程。
哦,还有白鳍豚,不过那已成传说。别说白鳍豚了,就连以前很常见的江豚,如今也几乎绝迹了。最后一次经过三峡的时候,我很自然地想起了《男人四十》里的林耀国,不知道他有没有赶在三峡淹水前实现心愿。虎跳峡的石头,第一湾的纠结,巫山的云雨,宜昌的渡轮,武汉的长江大桥,九江的夜航船,石牌的白刃战,香港教书的中年男人,所有这些都是长江,我的长江。
差点忘了,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也是个年过四十的中年男人了。感谢《长江图》,用这样一部奇诡的艺术片为逝去的长江立传。苏轼在《前赤壁赋》中曾感叹道: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我希望他没有错,我希望长江依然是无穷无尽的,依然足够伟大,好衬托人类永恒的渺小。长江不在乎人类,但人类不可以没有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