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炮儿》里有场戏很耐看,张译扮演的城管,被主持公道的六爷打了嘴巴。张译挨了打的那表情很妙,一个蛮横的笑脸人被挫了,错愕、愤怒,看了周遭不利的情景,又冷静了下来,再由克制转而愤愤地收场。那场戏能拉片看,几秒钟的戏,情绪转了又转,你跟着他的情绪走了。在《亲爱的》里,主角黄渤的情感是外露的,戏好到无人能近身的程度。但张译能找到生路,他演一个束缚于理性的人,很生硬。到最后终于崩了,你才知道那是个绷紧了的弦,前面收住了,后面一放就是惊雷。
你看,凡人脸的张译总是配角,但他很抢戏。看过《追凶者也》,你很难不注意到张译。他是冷酷的、暴力的,也是夸张的、欢脱的。他是心狠手辣的杀手,也是一脸呆萌的蠢贼。这本来是一个有点矛盾的角色,从出场到完结人物是跳跃的,乃至不那么真实了,是张译把他立住了。
我不夸张地说,张译扮演的董小凤,是这部戏的魂。曹保平也有类似的想法,作为导演他的戏总是现实的、沉重的,喜剧的成分从来都有,但也是偏黑色的。在《追凶者也》里,曹保平显然是想玩一把,来看罪案片的观众也能感受到:这真的不是一部喜剧片吗?张译之于《追凶者也》,就是那个“玩一把”的落实者。曹保平说要颠覆张译的表演风格:“虽然是基于人物现实生活的表达,但因为其人物角色的荒诞性,以致无论是从台词还是肢体动作都带有一定的‘漫画感’”。
在一部整体格局稳重的罪案片里,要漫画感,也要立体感,怎么做?先看爱情线,张译和女友是一双亡命鸳鸯,他们的关系简单直接,一言不合就滚到一起,很欲望。张译的方式是方言。在这样一部云南话覆盖的影片里,两个使着土到掉渣东北话的人,处境立刻就交代清楚了:他们是危险的外来者,是随时准备出走的困兽。
为什么他张译和女友的关系如此牢靠,在欲望之下,把他们绑在一起的是惶恐和逃离。一个人越是感到危险,就越是渴望可依靠的对象,两个爱人的终结让人动容,就来自他们的这份弱势。这就是为什么凶狠的杀人犯张译,反而能激起观众最终的同情,外表越是凶悍,内在越是脆弱。再看暴力,全片最好看的戏就是张译杀人的戏。五星杀手不是玩笑话,在一派和气的唠唠嗑、洒洒水的气氛里,暴力来的突然、残忍,参杂着闯入者的喜剧因素。曹保平完全是在向科恩兄弟致敬,这是典范的“突然的暴力”。这也是张译最好的一整场戏,从攀谈到暗藏杀机,从暴力到丢失的西装,他把暴力和喜剧完美放在一起。
好的演员演戏,更是演人。如何把一个角色,制造成一个人物,这才是演技的终极问题。一个角色能被更好地接受,是因为他成为了一活生生的人。在《追凶者也》里,杀手是一个漫画感的人物,他很容易就让观众感到,这是一个“很厉害的冷血杀手”,那么喜剧从何而来?很简单,喜剧来自合理的细节。比方,这位厉害的杀手兄是一个近视眼,张译在会用小动作暗示你,这让他杀错了人就变得顺理成章。好的演员始终把人放在情景里,在大巴车上怒扇睡着了的无辜女乘客,点燃了影院里的爆笑,而那种疲惫和气急败坏的情绪,才是耐看的喜剧的原因。
好的演员有一种广度,好比我推崇的梁家辉,就有一般演员难以企及的广度。他可以随便从文艺小生切换到暴烈大佬,他可以是懦弱赖仔,然后一抹脸成了冷面笑匠。一个演员可以是任何人,那份出入自如,就是好演技。从《亲爱的》、《山河故人》,再到《追凶者也》,张译展示了一种演员广度的可能性。老话说,只有小人物,没有小角色,就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