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郭小爽）我妈特别擅长讲她们村的鬼故事，其中有个故事她百讲不厌，关于她三奶奶。三奶奶原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但出身富农，家庭成分不好，解放后一直受压迫、挨批斗，年纪不大就得了乳腺癌去世。三奶奶去世后魂魄不散，闹得全村不得安宁，很多人看到了她现身。支书不信，亲自去三奶奶坟上看看，到了坟前便看到三奶奶直直地立于坟顶，栩栩如生。惊惧之下，支书跑回家，又发现自己老婆不对劲起来，间歇性地说胡话，发作起来就变成了三奶奶生前的样子。无奈之下，支书只好与三奶奶商量，到底怎么做她才能离开老婆的身体。三奶奶指示，要提一盏红灯笼，口中如此这般念念有词地送她到坟上，再原路提着回家。支书如此照做一番，老婆终于恢复了正常，但此后这家人连遭横祸，迅速败落下来。村里传说，三奶奶的魂已附在那盏红灯笼上，在他家永远住了下来，因为当初斗她最凶的，便是这个支书。这个故事我百听不厌，特别是听到三奶奶直立坟上的那一刻，心里总会打一个激灵。妈妈还会讲很多乡村里的鬼事，这些故事绘出了一个魔魅的乡村，让人又怕又爱。而爸爸口中的乡村则是无比现实的，战争、革命，贫穷、疾病、饥荒，无知、愚昧，可爱可悲又可笑的乡亲们，为生计奔波劳作的父母，因右派父亲辗转转学、孤独而内向的孩子。这可能是男人和女人的差别，也可能是爱幻想的双鱼座和务实的金牛座的差别，也可能是一个坚持无神论和一个笃信佛教的差别。不过有件事他们是一样的，他们都爱白鹿原。

　　爸妈这几年迷上了种菜这件事，端午节回家，为了把白天的时间腾出来陪外孙玩。他们每天五点起床到地里劳作，等到我起床，餐桌摆着洗好的奶油生菜，妈妈在厨房烙韭菜饼，地上摆满了刚收的萝卜、莴苣和大蒜。我还在迷迷噔噔的状态，随手拿片生菜一咬，新鲜而丰富的菜汁瞬间在口腔里爆开，无比鲜甜的味道直冲入脑中，那一瞬间脑中多巴胺急速分泌，整个人无比流畅的开机了，打败了世界上99%的用户。爸爸老是开玩笑说：我奋斗了一辈子，就是不再种地，老了老了，又被你妈弄到地里了，可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咧的分明很大。晚上，他们洗完澡，看两集白鹿原，伴着夏夜的凉风看书入睡，这是完美的一天。 亲近土地 ，让她们有种特别的踏实和幸福感。
 

　　这次回家，沿途麦子已经黄遍，不禁想起小时候在姥姥家麦收的场景。6月中时，麦穗已经饱满，把麦杆压的很低很低，夏天的热风吹过，田里是一浪一浪的金黄。每个单位、学校都放麦假，好把城里的劳力们集中到乡下，就像吹响集合号准备打一场大仗。麦收那天，战役正式打响，大家在地头认领自己的那一趟麦子，抄起镰刀，弯腰猛割。一开始众人齐头并进，渐渐就分出了差距，妈妈一定是冲在最前面的，爸爸那时还是个弱弱的教书匠，割麦的速度还不如十几岁的舅舅。虽然平常大家对他很尊敬，但这时老把式们就开始拿他开玩笑了。中午时日头太毒，但大家也不回家，就在地头的柳荫下吃家里送过来的面条，面条用井水过了，伴着醋蒜香油的浇头，渴了就直接对着长嘴铝壶喝冲好的橘子水。这时，远远就看到有个老头骑车沿着田埂晃晃悠悠地过来，车后座载个白色泡沫箱子，里面是所有孩子们热切期盼的，这世界上最好吃的冰棍，如果能吃一根五分钱奶味儿的，便是一天最开心的时候。麦子收完，会脱粒、扬场、过筛，最后装袋。日头渐西，姥姥点了柴火，拉起风箱熬一大锅麦仁汤，喝到嘴里，新麦的那种甘甜，饱满，Q弹充盈在整个味觉系统，感觉人生就像这麦粒一样圆满了。麦收并没有结束，麦秸秆被裁好装成一束一束，送到女人们手中，先在水中泡软，然后取七八根开始编，俗称：掐辫子，麦秸秆就像按下快进键一样在她们手里上下翻飞，看得人眼花缭乱，我妈一天可以编好几挂辫子，而手笨的我，竟然始终没学会。再过不久这些辫子又被盘成一圈一圈用线扎牢，成了下地劳作时遮阳的草帽，大自然安排得很周到。后来，我们到了省城，再也不会有麦假了，有了联合收割机，也再不用自己割麦了。后来，又一次麦收时我回了姥姥家，一辆辆联合收割机在地里忙碌，大家则各自忙别的事，只有姥爷还像以往那样，一直站在地头上，守着那一片金黄，到夕阳西下，光线把那一片金黄色烧得无比浓烈，再映到姥爷的脸上，照亮了每一丝的沟壑，就像那副著名的油画---父亲，只是姥爷脸上却没有一丝愁苦，一直挂着无比满足的微笑，,我站在他身边，许久许久，不敢打扰他。这是我对于麦收的最后记忆，姥爷已经90岁，种不动地了，那是属于姥爷的黄金时代。
 

　　啰啰嗦嗦说了这么多，我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说什么，而且跟白鹿原有什么关系?只是，当我经历了这些，再看白鹿原的时候，读到田小娥，会想起三奶奶，明白她的无奈、不甘和怨念。我理解白嘉轩的执拗、保守，鹿子霖的自私、投机，我也相信白鹿原上真的有一匹白鹿，那是地神的化身。我能读懂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悲欢离合，理解人们的勤劳坚守、自私狭隘，特别是那些想突破地域局限和时代困境的人们，所作出努力和选择。近代以来，时代给予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更多的是战火、饥荒、运动，愚昧、落后、贫穷，没有给予他们更多选择的机会和条件。世界真正步入正规时，城市化的洪流又席卷了一切，那些旧时构建的秩序、伦理和生活方式都将一去不复返了，青年人努力融入了城市，老人们等待着自然把他们淘汰。想到这一切，我很怕再回去，很怕再面对那片土地。怕她质问我们，这片你们几十代人生存繁衍、辛苦劳作的土地，带给你们收获和失落、踏实和禁锢、快乐和痛苦的土地，你们就要这样舍弃了吗?我们无力回答。
 

　　白鹿终将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