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轻舟)有时读书就像害瘟疫,总是一阵一阵的。或一连数月不碰诗书,倒也没觉得“不学诗,无以言”;或随时兴起,洋洋十万言的大部头,挑灯细看,不觉东方之既白。曾文正说:刚日读史,柔日读经。自觉的时候,自会去寻经索史;不自觉的时候,浑浑噩噩是常态——凡人生大半是不读书的。
一言以蔽之,读书讲求情境。情境并非环境,也不可简单化约为心情,它来自于一个人内在精神欲望的构建。我们一般不把学生读教科书视为真正意义上的读书活动,因为极少有人会在没有应试要求的情况下去碰它,也极少有人可以把应付考试内化为自己的精神欲望。所谓“书中自有......”的传统话语模式,其实并不是劝人读书,只是一种庸俗的物质利诱。读书本来是一种极私人的精神活动,它几乎与外物没有关系,却又在向内发掘的过程中联通了整个宇宙。所以陆象山在读《金刚经》时大呼“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真正读书的,读的事自己的内心乃至于整个宇宙。
晚清以来的学术,逐渐以西学法式为尊。新文化运动以降,尤以“革命”、“科学”风气为甚。像钱穆这样固守成规的学术遗老几成绝响。
虽为儒宗,但钱学之根本在于史学。钱先生的名望大半也是作为“史家”身份挣来的。“史家”不是“历史学家”(historical scientist)。史家宗奉的是从两汉经学到乾嘉朴学的传统,是儒学王官学的一脉。考据校订是功夫,佐王道,开太平是根本(当然,乾嘉一系在一定程度上有所背离,最终由梁启超、章太炎诸先生复兴)。看起来是故纸堆里的寻章摘句,其实有其深刻的现实政治寄托。这一点,司马迁在《报任安书》里说得很明白:亦欲以穷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而历史学家的术业是“历史科学”(historical science, 其实凡自命“科学”的学问都不是真正的科学),它来自于西方主要是古希腊、古罗马的学术产同。重视典籍与实物的互证。操作上与考古学为姻亲,提倡逻辑分析与规律总结。思想上与哲学、政治学、经济学相契合。傅斯年先生曾总结为: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资料。归根结底,历史学就是以资料(史料)为基础的所谓分析科学。至于现实政治、民族荣辱、世界大同种种皆与历史学家的职能不相干。
钱穆能以传统私塾出身(中学辍学)列位北大讲席,却迟迟不能以史学名望博得中研院(由傅斯年执掌)院士头衔,实在不能说和近世史学界东西分歧无关。好比南宋道学朱陆之争,傅视钱“本位”(凡事以“中”为本位,以“古”为本位),而钱视傅“支离”。
读《中国历史研究法》,既有钱穆先生所宣称的“温情”,又有不加掩饰的“自负”——毕竟在钱先生那里:中国与外国比,一定是中国的好;古代与现代比,一定是古代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