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盧番番灰常帥)前一天,我刚刷完《美国队长》,复仇者联盟的超人们噼里啪啦打群架,轻而易举改变世界的喧嚣;后一天,我跟着《百鸟朝凤》的镜头去感知卑微的唢呐匠在时代的洪流里,被裹挟得无地容身的苦闷和失落。这两种巨大的反差,使沉重变得格外沉重,悲凉显得分外悲凉。
在过去,唢呐是一门手艺,匠意味着一种精神。
我在文章的题目问出了匠气还是犟气这个问题。在我看来,没有人的犟气,便没有技的匠气。犟气是匠人精神的基础。匠人对技艺的磨砺精益求精,游天鸣师弟兄弟,学习唢呐从练习用芦苇从水里吸气开始,风雨无阻,昼无间息。事实上,从反映中国传统文化的各种电影里,我们能看到这种对于基础的近乎犟牛的执着:少林学艺从砍柴火开始,刀马旦从扎马步开始,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几乎所有小徒弟都要把最简单的事反复做得像呼吸一样本能,才能为成为顶尖高人打好基础。而正是这样的犟气,才能促使他们拥有精益求精的匠气。最近工匠精神是热词,前阵子大热的《我在故宫修文物》把中国人的工匠精神展现的淋漓尽致。然而,匠气不仅仅存在于皇家博物馆里,在我们国家漫长的历史里与广袤的土地上,工匠从来都是专注又沉默地反复打磨着自己的一门技艺——磨刀、剃头、补锅、补瓷、画壁、雕佛……不是一个人一辈子只做一件事,二是几代人一辈子只用一样技能。匠气不仅是技艺的完美,更是内心的守默。于是一代又一代匠人,成就了中国的瓷器、建筑、壁画、佛龛等等精美绝伦的瑰宝,却找寻不到他们的名字。说到这里,突然想起《卖油翁》里的一句话,“无他,但手熟尔”,善射当世无双的陈尧咨,与覆钱酌油沥之的卖油翁,本质上都是手熟。但手熟二字,又岂止二字?匠气还有薪火相传情同父子的师徒情谊。打动人心的永远不只有爱情。师娘拿着热腾腾的蒸红薯偷偷递给挨罚没吃饱的天鸣,天鸣来到师父家照顾日薄西山的师父,寥寥几个镜头常常让人眼睛里暖暖地湿润。唯有把徒弟当成了儿子,才敢打骂惩罚,也才能倾囊相授;而唯有把师父当成了父亲,才能把他的信仰、他的余生都背负在自己身上。在成长的岁月里,与师父师娘同吃同睡;在儿子夭折的后半生,把徒弟当亲儿一样养之育之,他们彼此情感的交融,远远超乎我们这种“上学”人的想象,我们能为他们感动,却很难真正理解个中深情。
在现在,当传统遇到冲击,分绷的直指人心。
唢呐是唢呐匠的信仰。焦家班班主焦三爷视唢呐为生命,他选择的接班徒弟在商品经济的潮流之下哪怕头破血流也对唢呐忠贞不渝。他们对唢呐的传承慎而又慎,对行业的法则奉若神明。他们不断地重复并强调仪式的重要,通过这种方式反复的强化自己内心的坚定。当一个人只信奉一个东西,只把一件事做好,他生命的光彩、人生的支柱便只有它。所以我们看到,焦三爷拿着唢呐,谈到唢呐时,声如洪钟,容光焕发。可是,当红白俗事被移风易俗,当西洋音乐冲击唢呐锣鼓,当他们面临这门技艺的陨殁和失传时,焦三爷没了精气神,游天鸣找不到着了魂。他们的精神世界,随着唢呐坍塌。
吹唢呐这件事,还肩负着评判公德,教化人心的功能。工匠,其实在旧式社会里,从来就不是高贵的行业,但它有自己的坚持和精神,并因此获得底层人民的尊重。我们看到,当手艺与匠气叠加,它的功用就远远不止履行红白喜事的民俗功能了。焦三爷对《百鸟朝凤》的使用始终坚持着朴素的道德评判标准,在白事上,只为“配得上”的人吹奏——德高望重,哪怕喋血,亦吹之;品行有缺,纵使千金,不为动。唢呐匠通过是否给予逝者“百鸟朝凤”的哀荣,来向村民暗示,什么是好,什么不是,从某种意义上讲,在传统的农耕社会里,这是匠人的“春秋笔法”,也积淀起匠人内心更深层次的骄傲。所以,当时代的洪流冲击秦川八百里时,封闭朴素的村庄里出现了“靡靡之音”和风情万种,人们开始追求生活的放松和愉悦,评判的事物的标准开始变成金钱利益的多寡,唢呐的教化功能被尘封,这一切之下,是世风的变迁和人心的不古。
最后我要问的问题是,游天鸣,是否真的是唢呐最好的传人?面对洪流,我们除了叹息跟伤感还能做些什么?
《百鸟朝凤》将唢呐这门热闹手艺的命运,悲凉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引发我们对传统技艺的同情和工匠精神的向往。如果没有这部片子,我们意识不到小时候生长的乡村里,那些不知何时消失的技艺;那些走街串巷的剃头担、磨刀担在生活里的淡出,甚至泛不起一点涟漪。我们连发现都困难,更不会意识到匠人们在面临淘汰时的挣扎、痛苦和无力。然而,这终究是回忆和情怀在撩拨。面对社会的进步和时代的变革,往回看和往回走终是行不通的。哪怕现在的我们回到过去,还是会有一样的取舍。那么,我们能做的是什么?
在变革的时代,游天鸣这样的人从来不是最好的继承人。往大里说,这是古时候“守成之君”与“中兴之君”的选择难题。师父焦三爷,用过去的经验和方法选择了跟他一样执着、不怕头破血流的徒弟游天鸣,这是基于未来会与过去一样的假设。受个人的局限,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也看不到未来的走向,能也只能选择这样的传人。或许吴天明导演借此要表达的是乱流里“坚定”的可贵吧。可是,小小的技艺,在大大的潮流面前,坚定是坚而难定的,越是坚定无转移,越是消失无影踪。在我看来传播与变革,才是让一向技艺永葆青春、生生不息的不二法宝。天赋、能力、情商程度都比游天鸣高的师弟蓝玉,并没有像一般商业片设定的那样人品不堪,那么在我心目中就成为比游天鸣更适合接班的人。这师兄弟二人,若蓝玉敏于变革,天鸣守着根本,一起做随波不逐流的蓝家班,或许唢呐的命运就又大不相同了。
这就是最后一个症结了。百鸟朝凤只传一人,是让蓝玉和天鸣不能共同传承唢呐的死结。传统的技艺传承,有传男不传女,传娣不传庶之类的规则,只是一大又一代复制“类似的人”和“类似的技法”,大大限制了技艺的传播与革新,减少了技艺发展的各种可能性,这在变动波动不大的封建农耕时代,问题不大,但在一日千里的现代社会,就是一条注定灭亡的命运。
《百鸟朝凤》绝对是好片,反应出来的个体精神是让人敬重的,我们认可它,是因为我们也向往过去那种带着犟气的匠气,向往执着平静的内心,向往古朴、道义和温情。 但是,我要很不忍、也很无奈地指出一个现实:不是洪流淹没了唢呐,是唢呐困死了自己。传承不应该与时代的进步矛盾而对立。
《诗经》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以此结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