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路小北）远离都市的无双镇、主流音乐审美之外的唢呐、恍如隔世的农庄景象，吴天明导演的遗作《百鸟朝凤》显得十分“不合时宜”。这种“不合时宜”幻化成影片中焦三爷和游天明师徒二人，面对汹涌而来的新时代，固执地一步不让;这种“不合时宜”是吴天明导演在古稀之年依旧坚持的电影传统，并坚持到了生命的终点;这种“不合时宜”定格在方励下跪的一刻，他面对的不仅是票房至上的影院经理，更是“吴天明们”在火热的电影市场中艰难的文化突围。

　　【匠人精神 何止两代】
 

　　在无双镇，唢呐匠们不仅因为精湛手艺而备受尊重，还因为他们是给人一生道德水准盖棺定论的执行人——平庸者只吹两台，中等者吹四台，上等者吹八台，唯有德高望重者才配在《百鸟朝凤》的旋律中完成对人世间的最后告别。这首曲子也必须由像焦三爷这般高手中的高手来吹奏，十分讲究。讲究，造就匠人。焦三爷收过许多徒弟，但都没学过《百鸟朝凤》，坚持宁缺毋滥却无奈光阴不等。此时，游天鸣和蓝雨两个小徒弟出现了，前者憨厚刻苦，后者聪慧活泼。最后，从骨子里做到“唢呐离口不离手”的游天鸣成为了焦家班的接班人。
 

　　悟性较差的天鸣是靠着一股子蛮劲赢得焦三爷的认可的。最初，天鸣甚至没有摸唢呐的权利，每日只能在河边练习用竹竿吸水。远处在蓝天中浮动的白云，近处是随风摇摆的芦苇，一个少年的身影日复一日一动不动得与河水叫劲。终于吸到水了的天鸣一路欢呼跑回农庄，却换回了焦三爷递过去的一根更长的竹竿。
 

　　不知吴天明导演是否有意设置了“天鸣(明)”这个名字，不过匠人的使命确是日益精进。影片中，焦三爷将自己最重要的收藏都赠予了天鸣，一箱压在箱底的唢呐，每一把都是一代甚至几代唢呐匠的灵魂记忆。而在影片外，电影艺术的发展，电影传统的形成无不是来自“吴天明们”的努力，何止两代呢?传统艺术，是吴天明导演青睐的题材;传统艺术何去何?是他藏在银幕后面的发问。早在《变脸》中，吴天明导演就刻画了一个恪守传统的老艺人“变脸王”，最终，变脸王打破“传男不传女”的陈规，传艺给狗娃。“一生做好一件事”，网络时代的人用更加直接的语言描述这种匠心。
 

　　以谢飞、吴天明等为代表的第四代导演以开放的视野，提出中国电影要“丢掉戏剧的拐杖”，打破戏剧式结构，以质朴、自然的风格和开放式的结构，吸收新鲜的艺术经验，表现历史与文化的延续性。而如今，这种延续性在飞速崛起的中国电影市场中，失去了立足之地。
 

　　【恶俗年代 唯有钞票】
 

　　近几年，《转山》、《钢的琴》、《万箭穿心》、《心迷宫》等等优秀的文艺电影，都是赢了口碑输了票房。而那些输了口碑赢了票房者多坐拥着“热门IP”、“超级英雄”、“恶搞”、“大数据”等等利器。电影传统的审美标准式微，汹涌而来的商业时代俨然已建立起一套新的规则和手段。
 

　　2006年，一部以恶搞《无极》的网络短片《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埋下了一个伏笔，到如今对应的正是《万万没想到》登上荧幕。当年传统媒体对待恶搞的批判，到如今也变成了对全民娱乐的附庸。陈凯歌一句“人不能无耻到这种地步”还能引人发笑吗?段子手们早已为你准备了层出不穷的“精神食粮”。
 

　　更加年轻的第五代导演选择拥抱新的时代，一个来自好莱坞的“大片梦想”。2002年，一部集结两岸三地的《英雄》上映，瞬间更改了票房的计算单位，商业影院开始崛起。之后，互联网让电影人拥有了产品思维，利用大数据做到口碑和钞票兼收的《纸牌屋》又指出了一条“明路”。一切变化太快，张艺谋的《归来》、冯小刚的《一九四二》已经在票房市场中不那么管用了。吴天明导演没有选择改变，依旧用他所钟爱的、饱受赞誉的方式，坚持到最后一部《百鸟朝凤》。
 

　　【膝下黄金 胸中初心】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方励一跪确实跪出了黄金——票房立竿见影地蹭蹭上涨。支持者赞扬方励为情怀不顾尊严，质疑者冷嘲热讽大呼道德绑架，此番异见相争和所有八卦新闻一样毫无营养。因为对于方励和中国电影传统来说，这是只能使用一次的噱头，不折手段也无可奈何。更如行为艺术一般，成为影片的一部分。
 

　　方励曾出品过《安阳婴儿》、《观音山》、《苹果》等文艺电影，业内对他的评价是商业电影与艺术电影的平衡大师。他熟稔于电影宣传，必定也了解下跪之举将带来的关注和嘲讽。某报评论方励，丢了文化人的尊严。并幼稚地指出，商业电影和艺术电影的市场逻辑先天就是不一样的。要知道，在全球电影行业中，总把商业与艺术对立起来是中国特色。如此评论实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如果说，与洋乐队对垒而鸣是焦三爷面对潮流的负隅顽抗，那城市中唢呐艺人面前的碗，似乎象征着天鸣需要用一个拳头痛击大海。其中挫败，是72岁的吴天明导演一边修改剧本，一边留下的眼泪。面对好友关于出门谋生路的两次劝说，游天鸣回答了相同的一句：“我给师父发过誓的。”没有更多的解释，他又回到了无双镇，唯一的稻草是承诺，是初心。